阿許

世界破破烂烂,小鹅缝缝补补

苍鸾 一〇六-媚骨

节一〇六.

 

“我说我与师尊两情相悦,三万年前便是。”

 

上官鸿信低着头,没有看他,把话又重复一遍。

 

“那个时候,我与他生了矛盾,私自逃出薮泽,闹得很不愉快。不久之后,便遇见了仙尊你。我第一眼见你,便觉得你很像他。”他说这话时倒是抬头看策天凤了,眸子里浸着几分格外的冷硬,“我实在是太想念师尊,可又不敢回去见他,不得已才冒犯了仙尊。这些日我同你在一起,与你说话,逗你开心,心里眼里,无不是师尊的身影。仙尊实在与他太过相似,让我难以自拔,声音像他,语气像他,就连生气的表情都很像他……”

 

“够了!”

 

策天凤再也听不下去,怒气随着一掌发泄,上官鸿信本来有伤,两人又离得太近,难以躲避也不想躲避,硬生生受了一掌,被震出数丈远,登时呕红。

 

剑灵尚捧着茶杯,惊异茫然地看着眼前变故。

 

上官鸿信捂住伤处,摇摇晃晃本欲站稳,但眼前发黑,双膝一软跪倒在地。

 

“我本不欲这么快与仙尊讲明,但前几日师尊找到了我,得知我与仙尊的事让他很生气。他让我做个选择,我终究无法割弃与师尊多年的情意,所以只能对仙尊……”

 

话未说完,喉头一紧,窒息感随即而来。策天凤站在他跟前,一只手扣紧他脖颈,满面怒不可遏,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人扼杀掌下。

 

剑无极几乎有些听不懂上官鸿信在胡咧咧什么,什么逼迫?什么选择?明明真相如何上官鸿信与默苍离两人都心知肚明,这又是在演哪一出?但看着策天凤是要真要把上官鸿信打死了,情急之下只能出声制止。

 

上官鸿信到底没真想死在盛怒之下的策天凤手里,抬手握住那只纤细手腕,不伤人但也不退让地强行松开钳制,把脖颈从指掌间解救出来。

 

他仍垂首不看策天凤,“对不起,仙尊,是我辜负了你。上官鸿信尚有不得不还的恩仇在身,除了这条命,仙尊想要任何补偿,我都可以给你。”

 

策天凤半晌没有说话。

 

上官鸿信笔直跪着。

 

他怎能跪得这样理直气壮?

 

策天凤沉默地看了他良久,只看到浓艳的发顶,像冷硬的刚石,任凭劈砍,但也滴水不进。

 

他心底的所有试图解释、挽留、询问,都在这无言的拒绝之中渐渐与这颗刚石同化。

 

“仙尊——”

 

策天凤转身便走,快如迅风,转眼消失。剑无极唤了一声想追上去,但策天凤一走,再也撑不住的上官鸿信噗通栽倒在地,策天凤那一掌打得太狠。

 

剑无极完全搞不清状况,想追策天凤又放不下青鸾,急得跳脚,不得不权衡轻重缓急,最终还是来到半昏迷的上官鸿信跟前,一把将人捞起回屋。

 

/

 

戮世摩罗没有答应公子开明随他回魔世。

 

帝尊?

 

随意找个外族人、毫无资历与经验,便将一国拱手相送,如若不是别有所图,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。他答应玄之玄做他的傀儡,不过就是想登上那个位置上俯瞰一下那处的景致,如今看过了,厌恶了,无趣得让他不想再来第二遍。

 

“要活着,不要死。”

 

有人在他耳边说。

 

他捂住双耳。

 

但那个声音还在耳膜间不断回响重复。

 

不要死、不要死、不要死、不要死、不要死、不要死——

 

我不想死。

 

他心里说。

 

从下腹窜起的热烫席卷到四肢百骸,舔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蒸发,他被这股焦渴生生逼醒。喉咙干得似要开裂,心脏一下下像是战时的激鼓,急促轰鸣着在耳膜炸响。

 

小空试着挣了挣手脚,没有挣动,似是被人从后捆绑,许是何等灵器,竟用上灵力也挣脱不开,绑的太紧,像是生怕他挣脱,勒得腕处生疼。

 

眼前迷蒙,视线晦暗,应是入夜,前方有二个人影闪动。

 

他头脑不是很清明,顶着伴随剧烈心跳冲击脑海的头晕脑胀,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。

 

拒绝公子开明后独自离开,漫无目的,不知该往何处去。但很快他就没工夫去考虑这件事,他低估了烛龙始祖的“威名”——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得了他,一照面二话不说便是杀招上手,而一旦与一个人动起手来,其他人就像闻着味儿的野兽疯扑杀过来。

 

那天他刚从一位茧林宗主手下逃生,那人前不久还跪在他面前恭谨地称他二殿下,如今已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。

 

他被一位老人救下了。老人自称是这山里傍地而生的地精一脉,靠着山间微薄的灵力为生,很是清苦,拿小空的遍体鳞伤没有法子,只能简单地做了包扎,喂他一些山果泉水。

 

想到这里,他忍不住低低笑了,又是好笑又是好气。

 

怎么到了这步田地,还这么轻信于人?

 

那二人讨价还价的拉扯声传入耳中,逐渐变得清晰。

 

那买主一听就是个老色痞,为着压价,故意贬低说,这小子一双狐狸眼,还说正经人家的公子,吹吧,一看就是婊子生养的,你们别拿窑子窟里捡来的便宜货搪塞我。就这样的货色,我去鹿铃台买两个雏儿还费不着这个钱。

 

又说,你这都半死不活了,买回去还不知道养不养的活,指不定没玩上两次就死,我花大价钱买个死货,还搭上丧葬钱,不成不成,亏得慌。

 

老人忙说,哪儿能呢!里里外外都摸过了,光滑水嫩,除了伤连个疮疤都没有,一般的大户人家还养不出这样水灵的身子。啰嗦着,又补充说,这小子生得一副好嗓子,声音好听得紧,服侍起来管叫大人欲罢不能。

 

言罢冲小空,让他叫两声。小空装死不应,老人急了,一脚踹过来。这一脚正好踹在他腹上伤处,霎时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一起,痛得他燥热中出了一身冷汗淋漓。

 

老色痞听得那声压低的痛吟,果然立刻心猿意马,像被一只小猫挥着爪子挠到了最痒处,恨不能让它再挠上一挠。老人精神振奋,顺杆上爬地蹲下来捏起小空的脸,忙说,您看看这张脸,别说鹿铃台两个雏儿,就是最红火的头牌也有过之无不及,要不是宝贝,我哪儿敢卖您这个价……

 

“你们在做甚?”

 

一道冷声闯入。两人吓一大跳,眼前瞬息出现一个人影,还来不及看清面容,就被沉重的灵威压得直不起身,承受不住匍匐倒地,只看得见视线里一段浅青的衣摆。

 

策天凤冷着眼环视一周,他虽不通世事,但看眼下情景却也猜到了七八,不由地蹙起眉头,冲那二人厌恶道:“滚。”

 

两人如蒙大赦,人也不要了,忙不迭连滚带爬逃命。

 

出剑挑断腕上绳缚,策天凤蹲下,拿出一只药瓶,是疗伤止血的灵药。小空一身的伤只被那老头粗暴无效地乱裹了一通,几番辗转下,早就浸开了血渍。

 

他还没扒开瓶塞,脱离束缚的狐狸一窜而起,追着那二人便去。

 

方追出去,白露出鞘,寒光照亮睥睨四方,犹如一颗小月亮。

 

他如今已能非常熟练地运使这把天雷杀器,曲直长短、化整为零,无一不是信手拈来。红霜白露已被他强行认主,用来更是得心应手。从前在史艳文手上,听话的红霜多受重用,白露鲜少出鞘。如今到了他的手里,凶戾暴虐的白露刀反而倍受青睐。

 

没用多久便追上两人,天雷化作数道白光,将退路一一封死。老人腿脚慢些,被一道天雷当胸贯穿,一口老血全喷在因为前路堵死而不得不回头的老色痞脸上。

 

老色痞浑身抖如筛糠,没了骨头一样软倒跪地。小空追上之后倒不急了。天雷不沾血,化作一柄尺长短刀,堪堪抵在那人不断发抖的脖颈动脉前。

 

短刀那端被凌空而来的一只雪白的手掌握在手中。蒸腾的欲念将潮湿的红晕渲染到了指尖,欲念与杀念同样炽盛强烈,将近前的面容浸润得触目惊心。

 

这样生死逼命的时刻,老色痞居然看得呆愣。

 

“你说我是婊子生养的?”

 

/

 

中途发生的小插曲并没能稍稍打散仙尊沉闷的心绪,一路飞离尚同会,越远越好,末了连挽风乘云的心思都没有。

 

他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。

 

但没办法不去想。

 

沿途不知道有多少小树遭殃,仙尊才勉强压住他鼓噪的怒火。

 

入夜深寒,密林内杳无人声,湿意往每个缝隙之间渗透穿插,数丈宽的山溪上石桥拱立,潺潺水声愈发添了这份凉意。石桥失修良久,湿意浓重,青苔和着草藤裹就石桥,走上去滑不溜秋。

 

策天凤在桥上停住,终于回头去看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身影。

 

小空手里还提着尺长白露,浑身是血,浓烈的血气直冲策天凤,策天凤想方才那二人定是死无全尸苦状万分。

 

小空道:“仙尊怎么不等我。”

 

策天凤不打算理会,回过身继续赶路,“你要去哪儿,我管不着。”

 

刚走出两步,突然被身后闪现的人抱紧。策天凤全无防备,被一具滚烫的躯体紧贴上来,狐族天赋的渴欲媚骨此时已催生到了极致,如有实物般地散发浸淫,将欲念淡薄的仙尊激得一阵头皮发麻。

 

小空的声音贴在他耳边,滚烫的热意顿时侵蚀了那边半个大脑,“我真没想到……仙尊会救我……”

 

仙尊既惊且怒,想也不想回身推开他。

 

狐狸本就重伤在身,方才又不顾后果地动用灵力,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伤势加重,身上的血不止那二人也有他自己的份。被仙尊一推,无力地往后跌倒。他跌在潮湿的石桥上,抬头望向策天凤的眼神带着几分茫然,似是不解这人为何救了他又厌恶他。

 

“仙尊?”

 

策天凤也没料到他这么虚弱,一推就倒,回身一步,伸出手,想扶他起来。

 

不知道狐狸是不是误会了他的意思。

 

小空目光落在那只手上,如玉凝脂,纤尘不染。他没有去扶,而是往前倾过身子,红舌吐露,张口含入。

 

策天凤僵在当场。

 

狐狸是闭着眼睛的,显露出在他身上不可思议的谦逊与顺服,从指尖,深含入指根,于指缝间缠绵,复而退出,含入另一根。

 

他身上还淌着那二人尸骨未寒的鲜血,猩红的,刺鼻的,从他沾湿在额上的发梢流淌过眉心,鼻翼,沾上策天凤的手指,再被他舔舐入口。

 

手心酥麻。湿烫的软触扫过那里,小空睁开了眼睛。

 

仙尊像在心头被狠狠打了一锤。那张脸上的所有湿意与血色或许都凝聚在了那双眼睛与薄唇,妖异入骨黏稠胜血,渴欲已将他神智都烧得不甚清明。

 

策天凤猛地抽回手,一脚将他踹下石桥。

 

“冷静了再上来。”

 

山溪冰冷刺骨,激得小空一个激灵。冷热交加,伤疲过甚,没撑多久便晕了过去。

 

一夜兵荒马乱。

 

再醒来时,小空已清醒多了。

 

身下绵软垫着草褥,没用多久,便记起前头发生的诸多事情。

 

记忆最后,策天凤把他踹下水。可眼下他环视一遭所处地方,像是一处临时劈开的洞府,做工粗糙,但面面俱到,该有的一样不缺。

 

并没有除他之外第二人身影。

 

难道他又丢下自己走了?

 

顾不得遍体鳞伤,强撑着从石榻上坐起,“策天凤!”

 

没等他叫唤完,策天凤从洞府外走入,手上端着一只药碗,冷冷觑他。

 

小空目光死死盯紧他,直到策天凤走到自己近前,才转移到他手里端着那只碗上。

 

“这是什么?”

 

“药。”

 

真是废话。

 

小空没再细问,接过来一仰而尽。药效发挥极快,甫一入体,便感觉到周身阻滞的经脉开始有了疏通的迹象。

 

策天凤到案前放下空碗,小空还是死盯住他。

 

他问:“你为什么要救我?”难道你不知道我背负着烛龙的污名?你就不想除魔灭邪?策天凤之前入雪意城的赫赫声名他还是有所耳闻,好一个除魔卫道的仙尊。

 

策天凤转向他,眸光浅淡,“权当还你赠药之情,此后两不相欠。”

 

听他这么说,小空顿时一股火气,“我那是愿意的,爱慕你便想赠你,不需要你还!”

 

策天凤没接茬。

 

小空又看了他半晌,忽然说:“你与上官鸿信闹掰了?”

 

仙尊这才略有些惊异,目光重新转向他。

 

“此处距离尚同会甚远,你却孤身在此。而且,你把玉笛毁了,那半截刻着‘可惜风流总闲却’的玉笛,我认得那笛子,你袖子上还残有粉末。那般珍视,想必是你与他定情之物。”

 

策天凤皱眉:“休要胡言。”

 

小空露出两分笑意:“发生了何事?”

 

策天凤为这事憋闷良久,此时心想说出来也无妨,便冷冷嗤了一声:“他自有良人相伴。道不同,各自相安。”

 

小空又笑了一声,说:“仙尊好宽的心。”

 

策天凤冷冷睨他一眼,知道小空的心性,自然知道他的意思:“纠缠不休便很有趣?”

 

小空道:“至少杀他泄愤。”

 

策天凤皱了皱眉,他果然还是不喜戮世摩罗这等作风。他与上官鸿信已道不同,与此人亦是道不同,救他一次已是偿还,解决完事,便准备离开,“好生休养,四五日便无大碍,此地偏僻,少有人来,大可安心。”

 

小空见他将药和其余物资都放在案前,预感他不打算留下来,“那你呢?!”

 

策天凤拂袖已远。

 

“与你何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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